纽约楼顶

安妮·莫德不想长大,安妮·莫德需要一次自我认知。

这次她试图找出记忆背后的信息。











安妮·莫德·蒙哥马利独自坐在大厦楼顶上,看着脚下纽约城如丛林般高矮相错的楼群。

这个时候应该是傍晚,又或者是早晨,谁知道呢——地平线上面有一大抹玫瑰色与橙黄,云朵边缘交错闪耀,天空中流云蓝的近乎透明。在极远极远的地方,她想,太阳正在升起,亦或是落下,亦或是短暂地为她的生日停驻一秒。

安妮·莫德今天17岁了。在这过去的16年中,她改掉了举止粗野的毛病,改掉了到处乱跑的毛病,改掉了胡编乱造、不切实际、大大咧咧、胡思乱想等等一大堆被母亲称之为“幼稚”的毛病,……却还保留着独自一人跑到最高处的习惯。

她闭上眼睛,感到城市上方干净的风从身边涌过。它从最深最深的星空中前来,搭着太阳粒子的羽翼,穿过大气层,自高空盘旋而下,最后轻柔又刚劲地拂过城市上方高楼的天台。安妮感觉自己被一种温柔的力量拥抱着,好像很久很久以前,她还小的时候,奔跑在草海中的感受。

她想到母亲一定还在焦躁地寻找她,不由得感到一丝得意。她嘴角微微扯出一个弧度——微小到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——低声说,“祝我生日快乐。”

这个时候,太阳应当正在升起,或者落下,而高空的风中透着回忆的气息向她奔来,纽约城里无数的人正在渐渐清醒。只有在这里,在这个时候,安妮·莫德允许自己短暂地透一口气,细细回想那些被遗漏掉的重要过去。

 

她从来笃定事情是从那个暑假开始转变的。

 

她离开了雷丁的乡野,不,准确来说她把汤姆丢在了那里,一个人面对“长大”。没错,她一度以为自己真的长大了,至少在母亲奔驰的汽车上、车窗里刮来的风将她的思绪吹得凌乱不堪时是这样;然后到了那个黑色的星期二,安妮准确地记得,他们如何进入一座错综复杂的钢筋迷宫,太阳将路面晒得将要熔化,她被林立高楼和夜里依然灼烧的天空吓得不敢睡觉,缩在被子里假想夜风吹过田野的声音,宁愿面对彻底的黑暗也不想看见被城市里刺眼灯火染紫的低云;头一次见到纽约城时,她就觉得那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,混杂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水草并迸现出怪诞的水色,而所有被吸入漩涡的生物都难以寻得安宁。

 

安妮低头看着脚下喧闹的车流,道路错综复杂,结成网状。

 

城市不允许逃脱,不允许安静,不允许麦田和自由奔腾的小溪,更不允许安妮顺顺当当地融入这锅大杂烩。

 

喂,你,金发女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乡下来的,听好了,别想着耍小花招,明天记得给我带零食,你知道的,这是规矩。她愤怒又难以置信,但她现在是孤家寡人了——那个女生扬起自以为甜美的微笑,又忽然假惺惺地向她问好,态度转变之大令人啧啧称奇。安妮注意到眼角一个高大的身影藏在门框中,老师,当然了,她想,也以十二万分的热情回应了女生,实际上太过热情以至于对方的手指指节被握得发青。她们朝对方微笑,这样的虚假让安妮差点吐出来。

 

第二天安妮的确带来了零食,不过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那种。她一个人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,但这里和雷丁不一样……安妮自然明白,但是她拒绝加入这场愚蠢的戏剧。说教。处分。在被母亲喋喋不休地领回家的路上,安妮知道,她输了。

 

她开始独来独往,没有人敢和她做朋友。嗨呀,这太常见了,母亲漫不经心地说,你必然要经历的,管我什么事?电话响起来,母亲出门了,丢下她一个人,这至少让她喘了口气。她开始给自己制造朋友,在脑海中搭建另一位挚友,这使她不再畏惧孤独。同学们窃窃私语。那个人,知道么,叫什么安妮莫德的,有点“毛病”,自言自语……但是她不在乎。她从来没有试图融入过这里,这个所谓的“集体”,她宁愿一个人安静点,这样在她数星星的时候至少不会有另一个恼人的声音说,“咱们去茉莉·福特的宴会上看看吧!听说她订购了一个十一寸的双层大蛋糕,还有马特·加比斯,噢老天他真是帅极了。”

 

安妮·莫德就是在那时进入了叛逆期,在她忽然发觉身边的大人都将她当成一块可塑橡皮的时候。你要多才多艺,你要温顺安静,你要和蔼可亲,他们开始用各种各样的补课班将安妮框起来,他们让她学习钢琴,仪态,社交礼仪,领导力,却不让她和街头认识的新伙伴们一起滑滑板。刚认识那群青少年的时候,安妮一度以为自己找回了久已失落的友谊,然而各种各样“有益身心健康的学习活动”将她隔离开来,她彻底和同龄人绝了缘。或许这就是我叛逆期这么长的缘故,她瞧着天边近乎嘲讽地想,只有这样我才能争夺一点点自由。

 

安妮·莫德不想长大,安妮·莫德还记得彼豆的承诺。她翘课去街头涂鸦,在数学试卷上写小说,并成功的在一次社交活动中狠狠嘲笑了中学校长。“你得成熟一点了!”身边人都这么说,她却变本加厉,最严重的一次,她接连一星期昼夜颠倒,深夜潜入天文台只为辨认船底座阿尔法的星等变化。

 

现在?现在她依旧坐在高楼顶上,丝毫不畏惧脚下几百米的高度。她再一次失败了——当她终于意识到雷丁的含义时却无法抓住哪怕一点点线索。她索性让自己完全沉入风中,就像游鱼沉入大海那样安然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她听见星星朝自己说话。

她听见世间万物的声响,车流,钢筋因重压而弯曲的嘎吱声,叶脉中水流汩汩,太阳燃烧的声音,远处广袤原野沙沙作响,书页向前翻动,黄昏之时的天界线变得清晰无比,绿色草海中的老木屋,大雨之后的粉紫色天空,自行车向后疾驰,红头发,戒指,田野,故事,意大利面,马克·吐温,……

她听见有人说,安妮莫德,赐予你长不大的权利。

书页沙沙作响,巨大的城市陷入寂静,万年前的繁星点缀天际,安妮在坠落,坠向大海深处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然后她发现自己依旧站立在楼顶,母亲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。

“安妮,别闹了,回家。”她听见母亲疲惫的声音中藏着怒气。

她转身跟着母亲朝楼下走去。

安妮·莫德,今年17岁,在这个太阳将要升起抑或落下的时刻,依旧没有找到缺失的记忆。

没人知道她找到了什么。

所有人只知道她开始写起小说。

安妮·莫德·蒙哥马利,依旧会为自己的记忆苦恼不已,依旧没有改掉一个人跑到高处眺望的习惯,依旧习惯于独来独往。

但她开始相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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